2019年10月19日 星期六

【農地污染的三角關係】(2009)

--黑色版農村經濟--

農村經濟是什麼?

如果想像著綠油油的稻田,在辛苦的汗滴裡收成,老農擠出疲憊一年的笑容,那是一種充滿溫暖情調的田園風光。但是在台灣,另一種黑色版的農村經濟,悄悄地在農地上蔓延,就從首頁上那一張壯觀的照片畫面說起。



如果以為那是峽谷風光,真的會讓人笑到心酸。其實那是一塊農地,面積大約三分大小的農地,不肖的砂石業者勾結農地地主,為了盜採農地下層的卵石,碾壓磨碎之後變成高價砂石原料,就在小小農地上,以怪手垂直挖深十多公尺,讓大卡車一輛輛進入,載走屬於國有財產的地底卵石。當然,這不是結束,留下坑洞的的農地,農地地主再找來廢棄土方或有害物質的業者,以一車數千到上萬元的代價,開始將廢棄或有毒的物質,偷偷傾倒填入農地坑洞之中,讓農地又恢復平坦的原貌。

當然,這也還沒結束,地底充滿廢棄土方或有害毒物的農地,地主可以找尋農會或銀行,抵押農地來借貸金錢,然後拿到了錢開始跑路,讓農會、銀行被迫接管這塊農地,最後發現地底有毒,土地遭到列管無法使用。這種從盜賣砂石、傾倒毒物、抵押貸款的農地黑金三部曲,一塊農地剝三層皮的黑色經濟,利潤高達數億,比起辛苦耕作一年的數十萬收入,簡直是驚人的暴利。

照片中的農地,幸好在盜挖後就被查獲,留下巨大坑洞,但是附近還有幾塊農地,已經完成農地黑金三部曲,地主早就潛逃,盜挖、盜填的業者難以追蹤,只剩氣呼呼的貸款農會,以及受傷無語的毒田荒地。

農地污染不是一個單純的農村問題,而是關係政府管制、業者開發、農民照顧的結構性問題,當三者角色開始錯動,異樣的三角關係,立即造成農地生態的巨大災害。


(圖二、國土規劃失當,讓農村陷入危機。)


--灰色版農村經濟--

其實前述的黑色版農村經濟,事件驚人,但是危害有限,真正對於農地造成危害,卻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灰色版農村經濟,在企業豪奪、政府放水、農民無力之下,形成開發合法、污染過關的遊走灰色地帶,讓農地污染更加擴大。


(圖三、工廠向農地進擊,農村變成零碎田園。)

企業的侵入

對於農地,最大的危害在於土地的開發使用,早期依賴米糖經濟的農業,廣大的農業平原看不到一間工廠,當時農村唯一的工業體系,就是燒甘蔗渣的製糖糖廠。但是這樣的田園風光,一直到1960年代,台灣輕型加工業興起,在根本沒有環保觀念下,發展「客廳即工廠」的全民經濟運動,於是一間間電鍍、皮革、化學工廠在農地設立,形成第一波的小工廠農地污染。

接續而來,更大的工業開發,以傳統工業區的型式,大面積的使用農地,形成更大的工業污染,這些高度污染工業,創造台灣經濟奇蹟,直到現今才發現,這些榮景根本是建立在人民的病痛,以及土地的危害之上,從RCA到台鹼安順廠等等污染毒害事件,至今仍然無法解決的毒害問題,掀開第二波工業區的農地污染。

但是接連的污染危害,並未阻斷企業向農地侵入的情形,縱使傳統工業區的沒落,環保法規制訂,接續更多更大的科技工業區,從北到南規劃科技群聚鍊,不僅讓農地消失,連帶在排出有害水體、氣體下,高科技產業引發的農地污染,邁向第三波的高峰。

更讓人擔心的是,在台灣西部的工業開發,不斷破壞田園景觀,造成農地污染之後,僅剩的美好田園風光,引發人們尋幽探訪的心情,於是東部從宜蘭到花東,以休閒為名的民宿、別墅開發興建,大量侵入農地地景之內,家庭廢水的排放,又形成第四波農地休閒化的污染問題。

對於工業體系,開發鄉村農地,除了取得地價便宜,更有著讓污染遠離都市的價值選擇問題,於是一家家工廠在農地興建,從一間工廠到一塊工業區,污染問題也從原地廠址的偷倒掩埋,隨著河流渠道的輸送,形成更大面積的農地污染問題,造成企業享受生產利益,卻把毒害苦痛轉嫁社會承擔的不公義現象。


(圖四、河川污染,官方說法低於有害標準,但是從不說明河川怎能變紅色?)


政府的偏坦

其實企業趨之於利,就像資本主義的名言:「一切崇尚自由競爭,別把公司當慈善事業!」,所有的工業開發,一定朝向降低成本的方向進行,不僅要找便宜的土地,甚至在生產過程,對於污染的管制,都視為額外的成本開銷,更別奢想一個企業會主動走向清潔的綠色製程。

企業的自私,舉世皆然,所以才必須有國家法令的管制,規範企業對於環境保護的責任。管制的防線,從一開始透過國土計畫,管制國土區域劃分,讓工業與農業各安其所,接下來就是透過環保法規,管制工廠的污染排放,避免危害環境。

但是,政府部門在管制企業向農地開發,態度相當消極,甚至在失去完善的國土歸劃之下,政府權充起土地掮客的角色,不僅幫企業找地,甚至不斷修改土地使用法規,讓企業能夠開發進駐。從最近的灣寶工業區到中科四期等開發案,都可以看見原本編為特定農業區的優良農地,如何在配合大企業投資、以及縣政發展支票之下,失去原本農業使用,進入開發之列。

農業土地的開發,完全配合工業的發展需求,台灣農業區早已走向零散化,在西部農業平原上,已難見到大面積的完整農業土地。更糟的是,紊亂的土地開發政策,加上模糊的污染管制,更是讓未開發區域的農地,也進入污染受害圈的範圍。

對於污染管制,政府追求的不是無毒的自然環境,而是在法律用詞上的「低於有害標準」,低於危害人體的標準,然而這樣的標準,並非絕對,只是一種科學共識,它可以依照國情、機構的不同認定,有著不同的標準。就像可以宣稱農作物含有重金屬,但是強調含量不會危害人體,或是說明只有大量食用到一個數量,才會在人體累積產生病變,種種遁詞,就是不願承認這些有害物質,根本不該在自然農作物上出現。

更荒謬的是,這些「低於有害標準」的數據,除了援引不同科學組織的研究數據,甚至在分析調查方法上,都可以使用不同方式,造成不同的結果。以爐渣掩埋引發重金屬污染的問題,在官方以TCLP(毒性特性溶出程序)檢驗方式,驗出爐渣的有毒重金屬含量,大概都在法定標準值之下,就是說它是定義上的合法無毒。但是這套TCLP檢驗方式,方法是以實驗室配製醋酸緩衝溶液,在短時間內模擬大自然中的酸雨,對廢棄物有毒部份溶出的過程,在透過光譜等不同分析方式,檢測溶出的有毒數據。

這樣的問題在於,忽略爐渣一旦埋於地下,它會不斷碎解,並且可能處於浸泡的狀態,TCLP只是檢驗模擬雨水溶出的毒物,不僅不符合現實狀況,更不是爐渣中有害物質的總量。於是,以另一種王水消化法,模擬毒物溶於土壤的狀態,溶解測試爐渣樣本的有害物質總量,結果重金屬含量污染值驚人,重金屬污染都遠超過標準值。

當標準不一,方法有異,得出的結果,不僅提供企業通過環評的審查,也在後續污染管制上,為企業工廠打開一道方便之門,種種心態反映著重工輕農的政策,對於企業形成的污染,政府製造一個灰色地帶,合法、合標諄,但是就是不合自然邏輯。

(圖五、當農民歡迎污染工業進駐,農村的價值開始混淆。)

無辜的農民

當工業急欲開發,政府大力配合,幾十年來累積的新新舊舊污染問題,加深農村的蕭條,許多農民走上污染平反之路,更多農民齊力阻擋新的開發,農村之內相當不平靜。但是令人傷痛的是,長期農村的凋零,經濟的遲滯發展,面對農地污染問題,竟然出現所謂「斯得哥爾摩症候群」的現象,就是被害者無法逃脫困境,一反常態與加害者站在一齊。

當一個具有高度污染的開發案,在環保團體極力反對下,走上街頭要求開發的人,竟然是面對污染的當地農民,因為他們相信開發會帶來利益,甚至可以透過土地徵收,從此脫離貧農的生活。另外,一旦土地或是農作物受到污染,當社會集體高度關注,媒體大量報導,也會造成產地農民的反彈,擔心農作物價格受到影響,或是土地將會受到開發管制,於是處理污染問題的態度轉趨低調,甚至希望當成無事發生,一切如常。

在農村,常常看見這樣的心理拉拒,對於污染危害,覺得無力抵抗,或是抵抗無力,最後轉為沈寂,甚至等待變賣土地遠離故鄉。


(圖六、農地被宣佈污染,農民望田興嘆,一切無語。)


當灰色版的農村經濟,開始不斷蔓延,鄉村一片死寂,一開始所談盜挖、填毒、貸款的黑色版農村經濟,就成荒涼農村的最後宿命。

農地污染,永遠不是一個人、一個單位的問題,它是結構性的危害事件,有戮力開發的企業工廠,有護航偏心的政府機構,當然也有等待賣地含淚離鄉的無力農民,這樣合謀又隱晦的三角糾纏關係,仿如一場通俗鄉土大戲,催淚般構成台灣土地的人間悲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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