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月26日 星期六

★從帝國到財團--阿里山的遺民悲情★(2007)




家貧!跟隨著父親上山,在日本人大開發阿里山的年代,阿義伯從小就在山林中嬉戲,看著父親扛著大鋸進入山林,看著一車車檜木運送下山,到了青少年時期,開始在林場幫忙雜物,清理枝條,打掃屋舍,賺些童工薪資幫忙家計。


直到一天,日本戰敗離山而去,換上不同制服的人前來,依舊伐木營生,阿義伯進入林務局,接下父親的大鋸,黎明時刻搭著小火車入山伐木,幾十年光陰,從伐木到種樹,阿義伯一生全在阿里山上,直到年老退休,流離在山中的員工宿舍之中,賺到的錢養大孩子,要孩子下山發展,他就留在山裡,等待渡過餘生。

家富!人們都說阿井仔含著金湯匙出世,當他襁褓時期,家族就在阿里山經營旅館,從日本時代專供伐木工人洗澡吃飯的宿場,到民國時期接待一波波上山遊客,阿井仔小時候就在行李堆裡打轉,看著山下的客人,在寒風裡哈氣顫抖。

直到一天,大火燒了旅館,舉家搬遷到另一區興建旅社,在父親的愁容裡,他才瞭解,他家不是真正的主人,擁有土地的林務局,才是山裡真正的大老闆,管控一切事物,包括他們家使用的坪數與租期。他一度下山讀書工作,在父親年老時刻重回山上,接手旅館經營,在生意蕭條的時刻,想著如何生存下來。





家貧,家富。不同人在不同時期來到阿里山,近百年的光陰,形成山頭中正、中山、香林三個漢人村落,家族在此延續傳承,他們漸漸忘記來自何方,他們只記得他們是山頂的阿里山人,生命早已根生在山上的土壤之中。

山中歲月,過得閒淡,阿義伯在窗前看雨,阿井仔在屋外等遊客,時光就在四季中攸然輪轉。

一天,像雷轟的消息傳來,阿里山竟然有BOT開發案,讓這個寧靜的山頭一時騷動起來,大家都在問,究竟BOT了什麼?

幾經打探,終於瞭解,林務局以阿里山鐵路長期經營不善,決定採取BOT方式,交由民間財團經營,順帶鐵路沿線的車站土地都可以附帶開發利用,首先浮現的就是山上沼平車站前方,開發建設一棟五星級大旅館,山下北門站大面積土地興建新都心商圈,林務局對外宣稱,這是極有潛力的阿里山三合一BOT案。

極有潛力?



阿井仔有點納悶,沼平車站前那有土地,蓋得下一間200多間客房的大旅館?他看了規劃圖,心中不禁咒罵起來。

沼平車站前方的開發區域,有一大片是山坡的森林,珍貴的紅檜種在上面,當初他們許多人住在車站附近,三十年前的大火之後,林務局以保護生態為名,不准他們就地重建,要他們搬遷到森林遊樂區之外,怎麼現在又要土地開發運用,還要砍掉森林,剷平山坡,蓋上五星級旅社。

財團准、百姓不行,林務局的霸氣,山裡的人全曉得,在山林高度管制開發的政令下,所有租地居民難以改建房舍,但是林務局卻把自己的阿里山賓館外租,拆掉具有歷史價值的木造旅館,蓋起四樓高的新式大旅館,至今還在擴建,築起高高的水泥擋土牆,硬生生破壞山裡的自然景觀。

重蓋一棟,舊屋換新房,以改建為名闖關成功,大家隱忍。但是現今,又要新蓋更大一棟,而且是砍伐森林,破壞未開發的區域,山上人再也忍無可忍。

阿里山頂其實消沈一陣子,太多台灣客,一天上下山趕行程,住進旅館的遊客,多的是感情正濃的情侶,或是帶著小孩實現旅行承諾的家長,人數顯得稀稀落落。在以往是遊客搶旅館,後來是旅館搶遊客,到現今各家老闆店外相看,沒有客人可搶,卻有時間相互瞭解。

台灣人都不愛阿里山了嗎?賞櫻季人潮像太陽,白天山上人堆擠到流汗,一到夕陽西沈,人群也跟著下山,阿里山的夜晚特別寒冷。但有趣的是,台灣人不愛阿里山,中國客卻愛得狠,到台灣沒到阿里山、日月潭就不算玩,這幾年中國客的跨海人潮,造就日月潭的開發浮濫,大家罵環境破壞,阿里山人卻嗅到重生的氣息。

阿井仔這一批阿里山的新一代青年,放棄早期山上沒得住,只好一切將就的作法,大家講好放棄削價競爭的惡鬥,也不可能像私有地般浮濫開發,於是大家組了個聯誼會,不斷和大地主林務局溝通,通融一些新的改變,開始經營旅館區的面貌,外部空間整體綠化,內部空間裝潢舒適,就是要一改以往遊客上山住一晚,下山醮一年的糗樣。

大家努力轉型,為了就是能在山上生存,未料這個BOT案,硬生生大開方便之門,不僅大飯店蓋進遊樂區裡面,甚至房間數足以吃下留宿阿里山頂的遊客,遊樂區外的旅館還能賺到什麼?留宿在阿里山頂的遊客,幾乎都是想上祝山看日出,祝山上能夠容納多少人,每個阿里山人都清楚,一旦大飯店蓋好,新飯店住宿人數大概就是祝山容納人數,飯店又蓋在沼平車站對面,誰不想在低溫的黎明前夕,躲在飯店等著火車到達,在哈欠裡噴出熱氣,慢條斯理穿過鐵道前往車站,從容不迫的上山看日出。

遊樂區外的旅館還能賺什麼?傳統旅館街的老闆感覺寒冷,外面說五星級飯店住權貴富豪,平民遊客一樣會住傳統旅館,旅館老闆們個個聽了笑,騙人沒做過生意,遊客上山住宿,誰不想一網打盡,富豪給VILLA,平民給套房,如果是遊覽車還能打上低價折扣,台灣旅遊市場作法,大家心知肚明,那有錢往門外推的道理。

騙肖ㄟ!大飯店一蓋,根本就是要趕居民下山。

阿井仔在旅館區憤怒,阿義伯卻已經準備收拾行李。

幾十年在山上工作,吃公家的飯,住公家的房,領公家的薪資,一雙腳在風寒裡伐木早已酸痛不已,老年無法再工作,像山裡的遊魂,住在香林村的宿舍裡,等待人生的最後時刻。但是他從沒後悔,跟著父親來到山上,一家人擠在工寮中,他就認定這是他的故鄉,衝著林務局不會虧待老員工的信念,他配合建設數度搬家,最後落腳在香林村,一棟可以讓他住到老死的房舍。

但是此刻,手上捏著公文,心糾在一起,因為林務局發了公文,要他們遷走,這次不知道會落腳那裡,或是那有錢購賣新的房子,老年無家可歸,他感到蒼涼,一輩子在山上打拼,從生手做到熟手,一度想下山工作,老長官以沒人肯留山上,苦勸留他下來,到了年老力衰,卻像廢材一般,任人丟棄。

這是人生嗎?他想起死在山林裡的伐木同伴,也許他們是幸福的,魂魄能留在香濃的檜木林裡。

始終沒有一個交代,究竟他們搬遷後,這個村子要做什麼?林務局說要恢復成為保育地,但是卻有人說會開發成為遊樂區,他比較相信後者,幾十年橫走山林,在這個處處斗峭的山頭,能有幾塊平地,他用指頭都算得出,如果沼平車站都得砍伐森林,鏟平山坡,整出空地,開發成為大飯店,這塊大面積的村落緩坡地,會恢復成為保育區,他一點都不相信。

看著窗外的塔山大景,晨午湧現的雲海奇觀,新的阿里山地標香林神木就在附近,朋友們都說這是蓋VILLA最好的地方。阿義伯有點悲傷,有錢人用錢買享受,貧窮人卻是難留一寸地。

時代變了!連修鐵路的道班工,上山找阿義伯喝酒,也大罵時代變了。

林務局為了BOT,要他們先結算,再到新公司應徵,薪水減少,甚至人力也變少。道班工說著合約,簡直離譜,竟然BOT給財團的鐵路,政府每年依舊編列高達二億的災害準備金,以官八比民二的金錢比例,支應維修受損的鐵道。阿里山道班工個個清楚,這條世界級的高山鐵路,維修經費之高,也就是虧損的來源,不然扣掉鐵道維修費用,林務局早就年年大賺,還用得著財團來效率經營,這種營運利潤財團賺,災害修復國家出的生意,真的是天寒贈大衣,附帶連內褲都脫了送!

政府維修,財團賺錢,讓大家聽了大笑,但是被迫搬遷的阿義伯想得更深。幾十年在山上生活,看盡阿里山的變遷,他很清楚,民國六十多年阿里山公路開通後,太多的遊客早就從公路上山,搭火車也只是應景的在山頂沼平站到祝山站觀日,北門到山上的乘客稀落。這樣的景況,誰會養著一堆車站員工、成立一個鐵道維修隊,加重人事成本,經營一條賠錢鐵路,BOT案真正的利基是鐵道沿線的土地開發,扣掉一些無名小站,北門、奮起湖、二萬坪、沼平、祝山,這些有遊客的地方,整理場站土地,開設商圈,光是收租就能大賺。

至於山下到山上的鐵路營運,從一天一班,到一星期一班,甚至一個月一班,都算有在營運,如果更狠一點,一旦山下鐵道根本停駛不營運,到時飯店蓋了,商圈建了,面對財團違約,政府要怎麼辦?

道班工聽到危機重重,大家有可能連飯碗都不保,手上的酒再也喝不下口,冷風吹著漸漸寒涼。

要抗議嗎?大家面面相覷!這山頭是國家的,林務局管理,林管處執行,誰有權力說些什麼?國家要糟蹋高山土地,那容得下他們這群山頭寄生的居民說話。

天明。阿義伯走下山坡,想再看看這個童年生長的地方,半路上遇見阿井仔。

阿井仔高興的說,山下的人都關心阿里山BOT的案子,有決議說環評沒過,不准開發!

阿義伯聽了苦笑,他想起父親教他的偷材技巧,伐木規定有一定砍伐範圍、砍伐樹種,但是為了伐木業績,各伐木班偷吃撈過界,就是把樹伐倒達到積效,無論日本政府或國民政府,大家都是一個樣,在這個深山之中,監管不易,該管的人刻意放水,路遠山深,誰知道山裡發生何事?

阿義伯問,決議,什麼決議?誰來監督?誰來負責?

嗚的一聲!小火車開過彎道,山林裡唯一不變的聲音。

阿義伯想起,小時候等在鐵道旁,數著黝黑的人頭,當看見父親平安出山,他總是開心的笑了!

阿井仔想起,小時候在旅館門口,火車汽笛一響,爸媽就準備迎接客人,臉上堆起幸福的笑意!

但是此時,落根許久,才發現家園不是故鄉,他們只是被容留的過客,自古到今,阿里山不斷創造利益,他們只能喘息的討口飯吃,當人家不想分食,他們就像朝露,蒸發!消失!不復記憶!

在阿里山森林深處,一群遺民的悲情,在BOT的深淵中翻騰!

搭上小火車,這條1911年完成的鐵道,論價值早該列入國家古蹟,傾國家之力保護它、經營它,山上的地景也該朝向聚落原貌保存,維持山上的自然樣貌,如今失去種種文化保護指定,卻在商業算計裡,顯得汲汲可危,無人關心,整個阿里山面貌又得大翻一圈。

從帝國到財團,在伐木經濟與觀光利益之間,阿里山被砍盡了巨樹,又蓋起雄偉的水泥建築,保護山林從日本人喊到台灣人,但是有誰真心誠意還給阿里山,一屬於個山林的自然原色。

至今,始終不解,破壞生態,趕跑居民,讓文化失色,台灣處處發動的促商BOT,倒底造就了誰的利益?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